第七十六章 世间惟君知

宫里众人见我红着眼眶回来,也不敢多问多说,但背地里腹诽猜测已是难免。

入夜时分,我哄着玉真入睡,让乳娘抱了她下去,自己拿了她的虎头棉鞋比花样子,嫣寻在旁侍奉道:“娘娘今日辛苦,还是早点歇息吧。

我微微颔首,手底的黛笔捏久了,也觉得指头晦涩。俯身挑亮了灯花,却见一只小小的蛾,扑腾着朝火焰里钻。我拂手驱走飞蛾,盖上琉璃灯罩。那飞蛾又转回来,在灯罩上下左右乱撞。

我望着那飞蛾出神,恍惚间,似乎那飞蛾就是我自己。曾几何时,我也同这小物一样,没头没脑,只管朝着心底的火焰飞去,浑不顾会烈焰焚身粉身碎骨。少庭也好,萧琮也好,都是命中的魔障,我虽能维持平淡若水的表象,却终不能隐藏波澜渐生的心境。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来,握住我停滞在灯罩上的手,我微屏了呼吸,转身便要下拜。

萧琮动作历来快过我,此时只轻轻一捞就将我禁锢在他双臂之间。

他轻声道:“玉真呢?”

我谦恭回他:“才刚哄着睡了,皇上要看,嫔妾这就传乳娘抱来。”

萧琮捂了我的嘴道:“不必,让她睡。”

“还在生气?”他温声道。

我摇头,平静道:“嫔妾不敢。”

他笑:“别装了,眼圈儿都是肿的,想必又是狠狠哭过了。”

我扯了扯嘴角道:“皇上这回算错了,嫔妾是为玉真描鞋样子描的久了些,不免眼花缭乱,狠揉了几下,因此才这样。”

萧琮见我始终拉着脸不给他笑脸,自己大约也觉得没意思,讪讪的松开我入座,恰好初蕊呈了甜汤上来,他只瞥一眼便蹙眉道:“黑黝黝的,谁吃这样的东西?”

初蕊不知所措,慌乱间捧着芝麻糊只拿眼看我,我端过碗去,也不管他,自己取了银勺吃起来:“本来也不是给皇上准备的,这样廉价的东西,原是嫔妾想吃。”

萧琮凑近些看我,又伸手过来在我脸上一抚,我略退了退道:“您干什么?”

萧琮大笑:“朕见你一直平和端稳,就像戴着张面具般,想摸摸你这张面皮到底是不是假的。此刻见你娇嗔,倒像真的了!”

我见他展颜大笑,撑不住松了紧绷的防线,剐他一眼道:“早先还吃了火药似的,这会儿又打趣起来,当真是君心难测!”

萧琮略收了笑声道:“朕知道你肯定为刚才在曲台殿的事情记恨着呢,忙着过来宽抚你,换成别人谁有这福气,你还不知足。”

银勺子在金碗里划拉,将黑稠的芝麻糊翻过一圈又一圈,我低了头道:“也不知道您是怎么了,好好的就发火。平日宁妃娘娘何等温顺贤良,您说责怪就责怪,又搭上我……”

他的声音蓦然沉沉:“你知道母后这几日召朕说的是何事?”

我婉声道:“嫔妾如何猜得出?”

萧琮道:“母后怨朕过于宠你,以至冷落六宫。要朕不可专宠,免得后宫失和,外戚不满……”

太后对小皇子的偏袒和对玉真的漠视原本就如鱼骨鲠在我喉,此时旧事重提,不免让我闻言气极。

我赌气拿勺子撞击碗底,铿锵有声:“您何时‘过于宠信’嫔妾了?何时又‘冷落六宫’了?嫔妾怀胎十月,又不曾霸着皇上,您召幸其他妃嫔的时候,嫔妾更不曾有过半句怨言,如今不过是想擢升珍淑媛做昭仪罢了,既担心六宫不服,便去问那些不服的人,何必挑嫔妾出来做筏子?”

萧琮嗐声道:“你看看你,朕不过白说一句,你就急赤白脸的!这么高声大嚷的,成何体统?”

眼泪在我眼眶里打转,我努力噙着只不让它掉落,却仍旧不免有一滴掉进面前的金碗里,转瞬渗入芝麻糊中不见踪影。

萧琮叹息道:“朕不是不知道你委屈,只是太后字字句句义正言辞,朕替你说一句,太后便驳回十句,今日朕挫你的锐气,也不过是在人面前做做样子。背上偏私的名头朕不怕,朕只担心宠极等同害极,若太后借故要治你,朕如何是好?”

我心中感念,抬头间见着他眉目俱是清愁,不觉伸手出去,在他眉间抚摩,萧琮抓了我的手,轻轻在脸上摩挲:“你就是这样天真,人的烦恼岂是只手可以拂去的。”

我红了脸要抽回手去,他只攥着不松,呢喃道:“已是做母亲的人了,这么害羞……朕说的话你可听清了?还只赌气呢?”

我点头嗔道:“知道了,谁敢和您置气呢。太后她老人家不喜欢嫔妾,嫔妾自当有错改之无错加勉,务必不给您丢脸。”

萧琮很是受用,抚上我的额头道:“如此,你笑一笑给朕看看。”

他与我素来亲密,有时也不避忌,嫣寻锦心随侍惯了,也见怪不怪,只初蕊瞠目结舌,似乎不能相信面前嬉皮笑脸的人便是坐拥天下的君主。

我尴尬的瞪了萧琮一眼,故意说道:“这是折杀嫔妾呢,嫔妾又不是褒姒能够一笑倾城,皇上想看美人笑,珍淑媛惊为天人,嫔妾遣人去请她来为皇上欢歌一笑。”

萧琮听到“珍淑媛”三个字,欺身上来拧了我的脸颊道:“人家是醋坛子,你如今倒越发成了醋瓮!”他下手毫不留情,拧的我生疼,我越性扭了身子拿银勺子作势打他,又引得底下宫人一众侧目。

是夜萧琮又留宿在慕华馆,一夜浓情私语不提。

千挑万选,太后终于为刘娉所生的四皇子选定了名字:元伋,取《尚书大传》中“伋然渊其志也”的意思。

刘娉“温敦谦和”,很是讨太后欢心,兼之众人吹捧,她虽未正式位列九嫔三姬,却俨然后来者居上,吃穿用度比之于我只有过之而无不及。

玉真比元伋小几天,刘娉在太后面前以节省宫中用度为名,使得太后下旨两个孩子的满月一起操办。也即是说,元伋满月宴那日,把玉真的满月顺道搭上。

我接旨时,脸上笑意盎然,心里却恨得牙痒。

即便一开始我决定用玉真满月宴所耗费用捐为军饷,那也是我为自己女儿积福,心甘情愿。何曾想居然无人与我商量半句,便让刘娉借机指手画脚,轻描淡写的抹去了玉真出生以来的第一次盛大的庆贺,还要我捧着太后懿旨欢笑着叩头谢恩!

这样的颐指气使,我如何忍得!

那日清晨,云意早早过来,帮我给玉真穿上贴身的小棉服,铁青了脸道:“这算什么?咱们玉真的满月难道还要沾她的光不成?”

玉真是我生的,我如何不气?此时也只咬牙道:“这是太后定下来的,即便委屈玉真,也改不得。”

云意撂开手里的大红富贵团圆襁褓,抱了玉真道:“咱们不去那劳什子满月宴!都是皇上的孩子,谁比谁低一等呢?就她生的金贵些,以为谁不知道她心里的那点小九九?打量着生了儿子就能把你压下半个头,做梦呢!”

正说着话,康延年手下第一得力的内监小孟子带着一众人等送了玉真满月的贺礼来,我瞥了一眼面前的各色捧盘,不外乎金银玉器珠宝之类,唯有一只翠色的玉笛分外显眼。

我顺手拿起来问道:“这是?”

小孟子笑道:“这玉笛是太皇太后赏的。”

云意闻言看了看我,转瞬笑道:“太皇太后倒是别出心裁——这么说来,元伋也有了?”

小孟子笑的愈发谦卑:“回沈芳仪的话,太皇太后并未特意赏赐四皇子,只太后赐了一只夜光杯价值连城。”

我心里早有准备,也料到太后对元伋大费手笔,此时也只一笑了之,将玉真递给乳娘,起身敛容谢恩罢,唤嫣寻出来接了赏赐收好。

肩銮已经备齐,我扮出极尽的美丽,抱起玉真和云意一起朝承天门而去。

展开全部内容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