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整整一座种满桑树的山呀！我在山顶真切地看到了这棵半腰有个空洞的老桑树，我伸出手去，轻轻抚摸这个树洞。这是不是伊尹出生的树洞呢？四周空无一人，阒寂无声，晨光乍现，太阳还没有从远山背后跳出来，一团一团的云像放出天圈的羊，自东山后向天空四散。

远处是几排茅草顶的棚屋，围成一个半开放的场院，屋前，一群女人裹着兽皮或者麻片辛勤劳作。他们把采收来的粟，舂捣去皮壳，露出黄澄澄的粟米，再一捧一捧地吹去皮壳。一阵风来，刮起摊在地上的粟米皮，扬到我的脸和衣襟上。我低头看到自己赤脚裹着一袭白色丝袍，长发在风中乱舞。

不远处，是一只石臼，伊水之源的石臼。

我奔过去，石臼中空空如也。

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大桑树下，一个脸色红彤彤的老人席地而坐，晨风吹起他几绺白须和宽大的衣袖。

“你以为同样的故事，会重复出现吗！”老人语气坚定，我想，如果有标点符号，他用得最多的定是感叹号！我被看透心思，不由自主地脸红了一下。

“我想知道，伊尹相信自己是桑树里生出来的吗？”

“没有信不信，只有必须是！”他把弯下的身子直了直，斩钉截铁地说，“因为他身上有许多与众不同的东西是上天赐与的，后天无论如何修练都学不会。你嗅到风中有什么气味吗？”

清风徐来，清新无香。我摇摇头。

他说：“左面的风是桑树孕果的气味，右边的风一股是伊水之滋，一股是洛水之润。”

我又摇头，他说：“当年，在厨房里长大的孩子很多，他是唯一一个做出名堂的。他一上手便知道如何把那些腥、臊、膻的东西，做得味美鲜香。他有着和别人不一样的鼻子和舌头，一镬汤里多放了一粒盐，都可以尝得出来。”

“久放不腐坏，熟而不透烂，甜而不过头，酸而不强烈，咸而不涩口，辛辣不过度，淡而不寡味，肥而不油腻……”我轻启双唇，吟出伊尹的这段话。

他又直了直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便静静地，愿意听他讲话。他反而不说话了，张目侧耳，做出倾听的样子。我便不得不说下去：　“伊尹钻研黄帝的‘道’，成为大家。并把这些哲学思想运用到烹调中，诸如‘物无美恶，过则为灾’，五味调和，君臣佐使，都是伊尹烹调的要义。 还有，治大国，若烹小鲜。从烹调中感悟治人，治国，调和各种关系的道理。”

我望向他，他点了点头。

“我还是不明白，当初伊尹是因为跟着有莘公主到了商国，有了跟商王汤见面的机会，被他发现了才能，大胆起用了；还是他因厨艺超众，已美名四播，商王汤仰慕他，才娶了有莘氏，让她带他入商地？”

“这不重要！”

他终于站起来，缓缓向前走。我发现，他的个子并不高，但是步履很稳健。他说：“不管这个机遇是天赐的，还是人谋的，机遇到了，你都不能错过，为抓住它可以付出非凡的代价。”

我跟着他向前走，一双赤脚踩在厚软的草地上，轻飘飘的。

“当年，”他用特有的斩钉截铁的语调对我说：“伊尹心甘情愿做为有莘公主陪嫁的媵人，背负着鼎俎，随着陪嫁队伍，一路风尘，来到商地。他终于有机会向同自己一样年轻的汤王介绍厨艺。他把治理天下的大智慧蕴藏到烹调原理中，从调味开始，谈到各种美食，告诉汤王，要吃到这些美食，就要有良马，成为天子。而要成为天子，就必须施行仁道。 ”

“哦，伊尹是一位非凡的人物。”我由衷地说。

他眼观苍茫群山，微微颔首：“是的，他是一个有心人，他要帮助商强大起来，统治‘万方’，打破‘天下，是夏之天下’的谎言。这是上天给他使命。而汤王是一个雄心勃勃的人，伊尹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我感叹：“一位有心成就大业的君主，能遇到一位睿智而尽忠的人，是成就大业的重要条件。比如后世的周王与姜尚、齐桓公与管仲、秦始皇与李斯、汉高祖与萧何、蜀汉刘备与诸葛亮……”

他用深邃的目光看着我，我歉意地顿了顿：

“我听一位作家，发表过不同的看法：扶佐一代新君，灭了一代旧君，伊尹以陪嫁奴隶的身份，施尽心计，替商郡谋取夏王万方之土和率土之宾……”

“那是上天的使命，夏桀，是一颗炙烤生灵的残毒的太阳呀！”

我随着他的话，似乎看到夏朝宫廷里，玉台、夜宫、酒池、肉林！

似乎看到伊尹陪汤王登上高台起誓，战鼓声、呐喊声响成一片。

我飒然惊醒，手里捧着的《吕氏春秋》，还翻在《本味篇》。

我已知道那红面长髯的老者何许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