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玉钗敲砌竹

第八十五章

大安宫内有一池人工湖,为着安全,水深仅仅过膝。太皇太后喜欢花草鱼虫,虽是冬季,却有能工巧匠安置下一盏盏羊脂白玉雕琢成的白莲,满湖皎洁浮起在碧水间,碧绿荷叶也由上好碧玉雕成。

每日清晨有宫人倾注清露于碧玉荷叶之上,露珠滚动,折射璀璨光华,风荷曲卷,绿叶田田,活像是真的荷塘一样。

“你那婆婆就是这样的性子,脸硬心软,分明没有坏心眼,说话却总不给人留情面。”

太皇太后背向着人工荷渠,在手背上抹着玫瑰雪花膏,对我说道,“哀家平日里都不爱和她多说,她是什么都好,精明好强,就是嘴巴不饶人些。你看哀家的面子,不要和你婆婆置气。”

我接过她手中装雪花膏的镶金盒子递给朱槿,宁和道:“嫔妾受太后点拨几句,这是嫔妾的福气。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嫔妾并不敢抱怨。”

太皇太后微叹气道:“你这孩子就是这点好,识大体,又忍得,不仗着哀家和皇上喜欢你就人五人六。若不是朱槿回来说起,哀家也不知道你这些日子受这些委屈。”

彼时我半屈了膝虚坐在太皇太后身侧,闻言起身恭谨道:“嫔妾不委屈。”

太皇太后凝视着我的脸庞,渐渐浮现出意味深长的笑容,侧身对朱槿道:“你看像不像?”

我不明就里,朱槿浅笑回道:“其实容貌也不十分像,就是身段做派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我也不清楚她们二人说的“像不像”是指什么,只得低了头吃茶。

太皇太后见状温言道:“哀家不跟你打哑谜,你的模样和你母亲裴陆氏只有四五分像,神韵倒像的有八九分。”

我诧异道:“您见过嫔妾母亲?”

朱槿掩口道:“何止见过,几乎成了一家人。”

太皇太后颔首道:“你母亲贤淑仁厚,聪颖美貌,又兼之出身世家,从小常常进宫来玩,原本是入宫为妃的不二人选。”

我从未听家人提起过这些,因此奇道:“嫔妾从未听父亲提起过,但既然如此,为何母亲又嫁到了裴家?”

看着我讶异的样子,太皇太后道:“你父母是指腹为婚,你娘亲又是个认死理的人,说是姻缘之事已然天定,抵死不愿入宫为妃。”

她淡淡说完,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神色怅然,默默的撕着手里一瓣蜜柚。

我满腹疑团,也不敢多问,她见我默然不语,反倒自己笑起来,“哀家老糊涂了,跟你说起过世的人来,罪过罪过。”

我陪笑道:“母亲过世时,嫔妾还不懂事,如今听您说几句,反倒觉得亲近。”

太皇太后许是觉得我说话合她的脾胃,索性畅言道:“你母亲很好,先帝在时很喜欢她,可惜她自己不愿意,否则后宫独大,也没陈妃周妃什么事了。”

朱槿呈上茶点,“岂止没有周妃陈妃什么事,照着先帝当时的劲头,只怕连中宫的位置也屈指可得。”

太皇太后并不怪她多嘴,只扫了我一眼道:“皇上宠你虽不及先帝对你母亲用心,但放眼六宫,你也算独占鳌头了。你只说太后为何偏偏看你不顺眼,如今可明白了?”

我恍然,照朱槿的说法,母亲在先帝心里的位置独一无二,若是母亲应允入宫,只怕王氏便不可能成为当时的皇后,现今的太后了。

母亲嫁给父亲之后,得不到的永远最珍贵,难免先帝不曾朝思暮想,太后那样好强的人,如何能忍受自己的丈夫想着别的女人?只怕心中恨了一千遍一万遍,只苦于无法下手罢了。现在我又入宫,萧琮又那样对我,夫君的心里没有她,现在儿子的心又被情敌的女儿占据,她治不了已死之人,难道还治不了我?

我有些怅惘,想不到中间还有这样一层,这几大贵族世家当真是牵牵扯扯纠葛不断,不是这家有那家的情谊,便是那家有这家的缘分,利害制衡,一发而动全身的事看来还真不少。

正默默揣度着,忽听耳畔有人慌乱回报:“启禀太皇太后、薇夫人,皇后娘娘忽然病倒了!”

朱槿怕太皇太后受刺激,撂下手里正剥的蜜柚道:“慌什么,拣紧要的说!”

那内监慌的跪倒在地回道:“今日新晴,几位娘娘有兴致一起游园,也不知怎么的,皇后娘娘好好的便晕了过去,现在御医监的太医们都赶去紫宸殿了!”

大安宫的人向来训练有素,沉稳干练,如今此人慌的几乎语无伦次,可见皇后情势之险急!

我也有些发急:“皇后有心悸的老毛病,莫不是突然发作了?”

太皇太后道:“这病可大可小,当真说不得!快,传銮驾,陪哀家去紫宸殿!”

紫宸殿内充斥的浓浓药味氤氲沉沉,宫人们面色惊惧穿梭匆匆,裙带飘忽间惊起阵阵冷风。

我扶着太皇太后下了銮驾,曼姝红着眼圈上来跪迎,太皇太后示意免礼,问道:“太医怎么说?碍事不碍事?”

曼姝哽咽道:“说是极险的,又诊不出究竟是什么病,现在只得拿人参吊着……”

太皇太后气的连连用龙头杖触地道:“废物,一群废物!”

我忙劝慰道:“您别着急,小心心口又疼!”又问曼姝道:“李太医不是一直伺候皇后的病吗?他怎么说?”

曼姝道:“李太医说是心悸病发作,治不了根的,只能缓缓养着。崔太医又说不是,两位为这个正在偏殿争着呢。”

我皱眉道:“这是什么话,他们两位是御医监拔尖的太医,这样还诊不实,别人更指望不上了!”

说话间已至内殿,众妃嫔或坐或站,都守在寝宫外面。此时见我和太皇太后进来,忙一一见礼。

太皇太后问道:“怎么只有裕妃和宁妃在?太后和皇上怎么也没来?”

刘娉婉声道:“太后今日在灵符应圣院守斋,和妃娘娘陪伴在侧,一日之期未满,嫔妾们都不敢去惊扰。皇上国事缠身,也不敢贸然去禀报。”

太皇太后道:“怎能不去禀报?若是皇后有个好歹……”

刘娉更加恭谦:“嫔妾原本也这样想,但几位太医都说,皇后娘娘的病虽然来的险,好在于性命无忧。因此才暂时没有向皇上和太后禀报。”

我听她这样说,想是已经问过太医了。裕妃也道:“嫔妾当时都吓傻了,亏得有昭仪在。”

我瞥见刘娉颜上掩不住的得色,微笑赞许道:“妹妹处变不惊,不愧是武将之后。”

刘娉并不在意我的夸奖,只略扯动嘴角道“不敢”,算是敷衍。我也不在意,恰好媜儿红着眼睛迎上来唤我,也就将话岔了过去。

“姐姐。”媜儿拉了我的袖子到暗处,“薛姐姐这是怎么了?好好的就病倒了,还这么厉害!她们才刚说是中了巫蛊,姐姐以前是修过仙的,姐姐有没有什么法子救救薛姐姐?”

我心中一凛,原来在我们没来之前,这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妃嫔们居然在谣传巫蛊之祸了!

忽闻得人声嘈嘈,我忙止住媜儿,拉着她绕到人前,却见太皇太后扶额而坐,裕妃对我道:“妹妹,灵符应圣院的小法师来报,才刚太后,太后也晕倒了!”

还未来得及思忖如何开口,陶才人忽然跪在太皇太后面前,涕泣道:“太后与皇后病得蹊跷,连太医也诊不出,可见并不是身体抱恙,嫔妾一直不敢说,现在却不得不说,既不是病,便是有人从中作梗,只怕下了诅咒也不一定,还请太皇太后圣断,找出那下了咒的物件,或许便能唤醒太后与皇后了!”

刘娉冷声道:“陶才人,你胡说什么?六宫上下谁不盼望太后与皇后安好,谁会做出这等禽兽不如的事来,快快退下,不要惊扰了太皇太后!”

陶才人含泪仰起头道:“嫔妾也知今日僭越,只是嫔妾生受太后大恩,不得不报!嫔妾乡里素来有这种说道,嫔妾甘愿领罪,只求太皇太后下旨搜宫!”

裕妃觑着太皇太后脸色道:“陶才人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以防万一,便搜一搜也是好的……”

太皇太后沉吟道:“先帝曾经说过,若非大事,不可轻易搜宫。一来让底下人耻笑天家自曝家丑,二来容易横生事端……”

她问宁妃和我道,“你们二人怎么看?”

我见宁妃避而不答,便屈膝回道:“嫔妾愚见,太后与皇后一前一后晕倒,首要的仍是请太医诊治。至于巫蛊之说,嫔妾未曾涉猎,更不敢多言。”

刘娉道:“姐姐这话就过谦了,谁不知道姐姐进宫前是羽化未成的半仙呢,姐姐精于修道,不会不懂得这些吧。”

一直沉默的宁妃此时道:“何苦说这些,如今皇后昏睡未醒,太后那里也不知道怎样了,究竟如何是好?”

太皇太后望着寝宫里进出的宫人太医,脸色阴晴不定,终于开口道:“传哀家旨意。”

她顿一顿,眼神漠漠望向天际:“搜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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