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急管繁弦

第三章 急管繁弦

乐神医秘密被带回,前去寻人的两个捕头一进京便听说这风云变幻,哪里清楚状况,生怕自己被牵连,把人送到太平府衙让人好酒好菜伺候,慌慌张张出门打探消息,谁知不打听还好,一打听,两人差点吓得夺路而逃。太子疯了,大将军死了,官员牵连进来的无数,几个刽子手砍头砍到手臂脱臼……

这可如何是好!两个捕头哆哆嗦嗦回来,吃饱喝足的乐神医大发慈悲,为他们解了燃眉之急,主动提出他自己进宫面见皇上。

两个捕头千恩万谢,打好包袱,丢下辞呈,战战兢兢将乐神医送到宫门,转头落荒而逃——太平已成炼狱,再呆下去肯定脑袋不保!

听说乐神医求见,皇上眼皮隐隐作跳,提笔许久,迟迟无法落下,墨汁滴在纸上,很快洇出一圈圈浓浓淡淡的痕迹,他的目光渐渐凝聚在这片墨迹的中心,渐渐将凌厉光芒隐藏。

大乱之中完全可以逃走,既然敢来,他必安排了后路,还是留他性命,让他治好太子吧!

乐神医仍是一头乱发,衣服倒穿得光鲜,不过一看就是刚刚套上,衣上褶子挺括得无比怪异。跟在一脸冰冷的内侍身后,他那亮闪闪的目光和流不尽的口水使得人人侧目,不过,好歹他还知道这是皇宫,没敢聒噪。

似早知道他的邋遢,皇上听得动静,抢先一步走出御书房,在檐下负手而立,昂首看向天空。乐神医远远瞧见,神情一整,用袖子胡乱抹了抹脸,踌躇着走了两步,扑通拜下。

“乐游,你可知罪!”

听到这森冷的声音,乐神医反倒平静下来,恢复那惹人厌憎的笑容,连连叩拜。

“乐游!不要装疯卖傻!是不是你救下江玉随!是不是你透露内情!”皇上脸色骤然变,句句咄咄逼人。

乐神医浑身一个哆嗦,嘿嘿笑道:“皇上,草民确实见过一个叫江玉随的女子,不过那时根本不用草民浪费气力救人了。她只来得及将一个小娃娃交给草民就断气了,至于内情,草民委实不知道,也编不出来啊!”

四周突然沉寂下来,空气中充满凝重的气息,仿佛箭在弦上,一触即发,乐神医歪歪斜斜跪坐在地,低着头,时不时偷窥不远处的金线绣的翔龙,眸中冰冷的笑意一闪而逝。

那金线绣的翔龙飘然而来,闪避开花草的拦阻,一点点逼近,乐神医连忙跪正,大气也不敢喘。

“乐游,你跟朕来!”皇上丢下一句话,大步流星而去,乐神医连忙爬气来,踉踉跄跄跟上。皇上径直拐入御书房后面一进院落,踹开左边一扇锁已经生锈的门,在一个样式古朴简单的大木箱前站定,不顾厚厚的灰尘,用颤抖的手将箱子打开,拿出一张发黄的纸,慢慢送到乐神医眼前。

乐神医郑重其事接过,细细看了看,脸色微变,压低声音道:“皇上,这是治疗产后体虚的绝妙方子,然而,就因为方子太过完美,病人身体稍有变化,此方就能成为慢性毒药,毒性积于身体,病人不出八年就会香消玉殒。此方太过精绝歹毒,非普通医者能辨识,这个太医真是大大的该死!”

“果然该死!”皇上仰头狂笑,笑得眼中水汽氤氲,乐神医呆若木鸡,看到那娟秀的字迹,心头一个激灵,扑通跪倒,竟不知如何开口。

久闻乌余明珠中有个天才的医者,能活死人,生白骨,肉肌肤,师父门下三个徒弟,唯一见过她的大师兄对其念念不忘,以至于俗世女子皆不能入眼,孤独一生,郁郁而终,临死前还在呼唤她的名字——水天晴。

而二师兄则在得到她的几个方子后成了医癫,远走山南,潜心钻研药理,誓言在有生之年定要胜过这个女子。

师父名满天下,一生谨慎,收的弟子都是精挑细选,没想到还是遇到他们三个不成器的东西,在二师兄离开后羞愤交加,一病不起。剩下他漫无目的浪迹天涯,直到遇到那个叫江玉随的女子……

各种情绪在脑海中纠结膨胀,乐神医横下心来,正色道:“皇上,草民斗胆问一句,当年您召草民进宫,看的也是产后体虚之症,是不是就是这位娘娘?草民诊过那位娘娘的脉,不应该用如此重的补益之剂,更不该心事重重。这位太医居心叵测,用补益之剂蒙蔽您的眼睛,肝郁气滞,他不疏导反而下重剂堵塞,犹如治水,堤坝高一寸,水高一尺,身体只能每况愈下,直至灯尽油枯。”

他重重叩拜,忿忿然道:“皇上,能否请出这位太医,草民想同他讨教讨教!”

皇上的笑声嘎然而止,一脚将他踹飞,跌跌撞撞而去。

乐神医满面悲怆,将那方子高高举起,对着乌余的方向深深拜了下去。

“一路走好!晴公主!”

乐神医进宫不到一个时辰,立刻被关进东阳宫的后院,由皇上指派高手严加看管。皇宫又陷入莫名其妙的阴沉气氛中,皇上自见过乐神医之后完全像变了个人,不但无心朝政,而且一反过去的沉默寡言,动辄怒火滔天,叫骂不休,两天内摔了四个杯子,两方砚台,打了十几个内侍宫女,十二卫的某个倒霉的大将军还挨了二十军棍,一时宫中人人自危,恨不得隐形来去,免得跌进那漩涡中心。

姚和日日规劝,日日替人求情,还要小心城门失火殃及自己,心力交瘁,干脆托病不出。这个时候,能出面的只有老尚书,十二卫的几个大将军连忙去请,好说歹说把人请动了。

可怜任奕秋半生为官,第一次碰上这种朝中大清洗,于心何忍,日日长吁短叹,老泪纵横,加上连日辛劳,病势汹汹而来。听到宫中奏报,迫不得已,只得拖着病体赶来,谁知刚开了个头就被皇上没头没脑一通怒斥,羞愤交加,当场昏厥。

经过急救,老尚书悠悠醒转,挣扎着跪拜道:“大敌当前,皇上无论如何不能自乱阵脚啊!”

皇上命人将他抬走,闷闷道:“老尚书,朕心中有数,你好好在家休养吧!”

自此,皇上戾气收敛许多,召来姚和继续协助他处理国事,待平叛之事处理得七七八八,皇上立刻提出召见招福,姚和大惊道:“皇上,恕臣直言,您处理了这么多大臣,惟独对他网开一面,实在不妥当啊!太子当权时,曾数次密会招福,给了他高官厚禄,此人决不能再用了!”

皇上眉头一拧,阴森森笑道:“他可是这次救朕的大功臣,怎能恩将仇报。爱卿放心,等用完了朕自然会处置!”

在太平春天的腥风血雨中,招府成了难得的洞天福地。既没有官兵来查抄骚扰,也没有为家人朋友四处奔走哭求的大小官员,招家仆役已遣散一空,只有两个无处容身的孤寡老人不愿离开,记挂着为跟随一生的老夫人最后做点事情,让母子不至于太过窘困。

皇上没有动自己,是招福从来没想到的事情,他也想过逃走,然而,太平城已封,以他的身体状况带着老母亲是决计走不出去的,即使逃出太平,皇上发现自己的行踪,他和老母亲死得更快,再说暗棋刚刚被云韩仙借走,为了怕皇上秋后算账,云韩仙将所有人都转移出太平,唯一能动的只有墨十三的铁卫,墨十三此次襄助皇上,肯定暴露实力,又将成为众人的靶子,只怕自身难保。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好选择按兵不动,还存着一丝侥幸,指望皇上惦念自己一点好处,趁他身边缺得力人手的时候哭诉一番,把罪状全部推到那疯子和墨十三身上,争取戴罪立功。

他也曾向母亲讨主意,招夫人不置可否,总问他要不要见见云韩仙,他知道母亲心中的愧疚,最后总以相对沉默收场——招夫人不停地烧毁家中的书籍笔记,他心疼不已,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心血化成灰烬。

听说皇上召见,招福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落到实处,青灰的脸上有了淡淡的红。他和接人的内侍客气几句,让人等在门外,连忙闪进屋内,换上官服,左思右想,还是脱了下来,换上青色常服出门 。

招夫人一直等在院中,一身藏青色布裙,显得无比瘦小憔悴,招福远远看着,眼眶一热,恭恭敬敬拜别母亲。招夫人环视冷冷清清的屋子,柔声道:“孩子,你放心做你的事情,我的心事已了,没什么放不下的!”她突然哽咽道:“娘既然把你带出乌余,就一定会把你带回去,你不要害怕,娘始终跟你在一起!”

招福眼中水光闪闪,重重磕了三个响头,仓皇而去。

到了御书房,皇上并不提起太子之事,脸色平静地问起外面琐事,招福心头暗喜,自认没有猜错,皇上肯定有不方便做的事情交托,连忙一五一十回答,不敢有一丝惊惶之色,仿佛刚刚的一场大乱未曾发生。

皇上心头烈焰高涨,知道招福和燕人关系匪浅,到底不好发作,只时不时对书案上的笔墨纸砚怒目而视,姚和如何不知,做好事情便借故离开,剩下君臣二人。

说起南平河上游船上的“莫谈国事”旗招,皇上终于找到发泄的途径,拍案而起,低吼道:“朕以前太过仁慈,这帮文人是该治治了!”

“皇上息怒!”招福有了表现的机会,慌忙道,“文人能做什么,不就动动嘴皮子,真正可怕的是那些手掌重兵的将领,比如……安王。”他压低声音道:“皇上一直在忙,没顾上北方的事情,据臣所知,安王已经到了北州,和裴将军取得联系……”

皇上眉目间冷霜毕现,冷笑道:“招大人,你可真了不得,朕不知道的你全都知道,朕做不到的你也游刃有余。”

招福心头一紧,反倒镇定下来,不卑不亢道:“皇上明鉴,为皇上分忧是臣的分内之事,怎敢居功!”

“果然是天大的功劳!那帮无赖落井下石,害朕签了那混账协议,白白将北州送人,这等大功,墨十三给你封王封侯都不为过!”皇上勃然大怒,将案上文房四宝统统扫了下来。

北州?招福将千丝万缕的联系斩断,猛然醒悟到一个残酷的真相:他们要挟皇上割让了北州,将暗棋门收入囊中,而自己成了过墙梯。

那女子果真有胆识,而自己果真成全了她,如此圆满!难怪娘亲见了那女子之后就总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见招福不但没有惶恐不安地求情,反而一派淡定,甚至露出诡异笑容,皇上颇为心惊,收敛锋锐之色,慢慢坐下来,将手边的茶送到唇边,看着杯中沉浮的碧色茶叶,眉头纠结,沉默不语。

招福心中百转千回,事已至此,干脆成全个彻底,连忙收敛心神,正色道:“皇上,那件事燕使一直在催,还请早做决断!”

砰地一声,皇上手中的茶杯直直飞出,正砸到招福面前,招福抹了抹脸,一字一顿道:“臣知道皇上的难处,可是如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如果这份协议到了墨征南手中,只怕就不是丢一个北州那么简单了!”

“落到墨十三手中与落到墨征南手中有什么区别,一样的狼子野心,贪得无厌!”皇上负手踱到他面前,袖中箭蠢蠢欲动,面目颇有几分狰狞。

见皇上动了杀机,招福心头发寒,急忙道:“不一样!据臣所知,墨十三斗不过他那些凶悍的兄弟,准备自立门户,从大颖传来消息,墨十三的三个哥哥齐齐提出请求,要墨征南把乌余赏赐给墨十三,其中深意皇上一想便知,墨十三定是以退为进,先培植自己的势力。”

他又抹了抹汗水,低声道:“皇上,乌余历经浩劫,已一蹶不振,十城九空,男丁尤少。最繁华的棠棣,人口也不过太平的十之一二,而且大多是老幼妇孺,墨十三选择乌余,臣可以断言,确实打错了算盘!”

皇上的袖中箭停止叫嚣,快步走到案几后的地图前,手指一一划过乌余燕国北州等地,最后停在北州和乌余短短的分界线上,在那一点狠狠戳了戳,嘴角慢慢勾起。

他猛地回头,低声道:“招福,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朕的事情,朕心里有底,目前正是用人之际,朕给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招福悄悄松了口气,低头道:“臣万死不辞!”

皇上一字一顿道:“你以叛乱为名,立刻派人杀死北州各将领的亲眷,抄没他们的家产,特别是那个裴将军,你把他们家的祖坟也挖了!”

招福颤声道:“难道……皇上想逼反北州!”

皇上冷冷道:“不用朕逼,安王已经联合各将领,图谋反叛,朕只是成全他而已!”看着招福阴晴不定的脸色,他柔声道:“朕相信你,快去办事,回来朕重重有赏!”

想起北州几十万无辜的将士,饶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会心惊胆寒,招福一再努力地狠下心肠,却仍掩不住涌到喉头的腥甜,咬着牙拜了拜,一步步挪了出去。

皇上写了封信,召来一个暗卫,低声道:“把这封信送给北州监军齐盛合,命他釜底抽薪,速速把朕指明的几支精锐部队总分为二,分别撤到东州和西州,由驻守东州的上官将军和驻守西州的吴将军接管,同时在北州边界集结。”他顿了顿,瓮声瓮气道:“你多带些人去,送完信立刻回到宿州军营,命郑大将军严阵以待,同时监视裴刺史,一有异动,格杀勿论,所有事务由郑大将军处理!

暗卫一走,他长长吁了口气,凝神看了看地图,又埋头写了两封信,叫人快马加鞭送到燕国大颖,面呈墨征南,一封则命人面呈北罕代王司空昊天。

将人支使走,他回头静静盯着地图上的北州,不由自主地伸手,一点点触摸过北州的每一处山山水水,突然泪如泉涌。

回到家中时,招夫人已将所有笔记统统烧完,命两个老仆用簸箕装着,一趟趟往后院小园里运,招福也不多说,上前将纸灰运完,朝招夫人嘿嘿一笑,从床下翻出私藏的手稿,自顾自坐到炉边烧。

招夫人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他刺眼的白发,心头一酸,不由自主地凑上前,一根根拔下来,轻言细语道:“复儿,过了清明,你就该二十七了,娘想替你好好做次寿,成吗?”

招福笑得脸上水迹遍布,“娘,您还在,我怎么敢做寿啊,再说我还有大事要办,可能会忙很长一段日子。我不在家,您可得好好保重!”

招夫人的手微微颤抖,瞄了几次都没有捉住一根白发,终于放弃,垂首轻声道:“是不是皇上又要你去杀人?”

招福笑容一僵,凑到她耳边悄声说了两句,招夫人的眼睛慢慢瞪大了,各种复杂的情绪闪动,有怀疑,有喜悦,有怒火,有哀伤……

沉默良久,她坐下来和他一起烧手稿,像是一种虔诚的仪式,每一张她都细细看一遍,微微颔首或者摇头,偶然吐出两句点评,将纸丢进炉中,继续再看,再烧。

招福停了下来,强笑道:“娘,我没有看错人吧?”

招夫人手一抖,被火烧到都没反应过来,招福一脸迷茫,哪里瞧见她的异状,仍然自顾自道:“娘,您走吧,去找林姨和江姨,去乌余找江大娘,等我办完差,再找机会脱身去找你,到时候我们再跟墨十三会合,一起重建乌余!”

招夫人回他一个灿烂的笑脸,仍然埋头烧纸,招福急了,“娘,我马上要出门,没办法照顾您啊,您还是……”

招夫人不紧不慢烧完最后一张,以轻柔却不容置疑的口气道:“我说过,我既把你带出来,就一定要好好看着你,把你带回去!”

招福心头一紧,哽咽道:“离开前,我想单独见见阿懒。”

“我为你们安排!”招夫人一口应下,丝毫没觉得不妥,脸色平静地点燃另一张。

“娘,跟我讲讲当年的事情吧,我那时还小,都忘得差不多了。”招福哽咽道。

招夫人深深看他一眼,沉声道:“好,你跟我来!”

回到招夫人的房间,移开佛像,两人对着密密麻麻的牌位默默拜下,招夫人沉声道:“孩子,你虽经历过棠棣之战,事隔多年,并不清楚当时惨烈的情形。墨征南攻打乌余时,你的两个叔叔为先锋将军,最先战死。当墨征南攻至棠棣,你爷爷仍然不肯投降,将棠棣所有男子组成守城队,亲自带领迎击铁军。虽然不是铁军的对手,他们也没讨着什么好处,你爷爷研习兵法多年,尽数用在这最后一役。他打开城门,将铁军引入棠棣,棠棣街巷不计其数,铁军马上作战的优势根本得不到发挥,反而成为其负累。你爷爷将大家分成小队,实行游击战术,分而化之,将入城的铁军各个击破,墨征南无奈,只得用火烧的办法,棠棣全城尽毁,至今仍然一片废墟。”

她激动起来,眼中水光闪闪,冷笑道:“铁军在这次战役中伤亡惨重,以至于墨征南回到燕国后龟缩了十年,才又对翡翠用兵。”她顿了顿,轻叹道:“那时你大姑姑水天晴已经在大乱中失踪,小姑姑水清秋偷偷出发去刺杀墨征南,为了保住乌余最后的血脉,林清漪挺身而出,以自己为饵,引开所有追兵,暗中派人助我们逃脱。”

“娘,我明白了!”招福拜了又拜,沉默良久,突然哑着嗓子道:“娘,如果我死了,不要把我放在这里,我没脸见他们。”

招夫人浑身一震,哈哈大笑道:“傻孩子,你为乌余人做了那么多,他们都眼睁睁看着,不会责怪你。”

“娘,如果我死了,请把我的眼珠子挖下来交给阿懒,我要亲眼看着他们复国!”

招夫人只觉心头被人用刀戳了个大洞,痛得无力喘息,她咬紧牙关,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声音,“娘一定办到!”

“北州对翡翠意义重大,玉子奇怎么可能痛痛快快给我们!”

太平馆的天字号大院里,夫妻两人将晚饭搬到空旷的院中央吃,席地而坐,云韩仙笑眯眯地看着天空,到底还是贪恋那温暖的怀抱,将墨十三的对襟长袍一拉,就势滚了进去。

穿这个果然是对的!墨十三天生不怕冷,到了春天往往就一身单衣,现在还穿着这累赘的长袍,当然打的是这个算盘——阿懒喜欢钻啊!

“确实,事情未免太顺利了些,我都觉得有些诡异。”听阿懒又提到北州,墨十三嘻嘻笑道,“不过,我们手里多的是把柄,不怕他不认账!”

春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阵淡淡的桃花香随风而来,黄昏明暗的光影里,两个女子娉娉婷婷,皆是身材曼妙,姿态姣美。一人着粉色圆领小袖长衣和襦裙,仿佛从树上走下来的桃花仙,一人则是一身冷傲的青色束身长袍,别无装点,淡淡的霞光笼罩着两人,面目并不可辨,却别有一种柔媚风情,而且两人腰间环佩叮当作响,意趣悠然。

两人本不是绝美的女子,在这种氛围下,却有天仙下凡的风采。爱美如命的云韩仙且不说,连一向迟钝的墨十三也看呆了。云韩仙眼中桃花朵朵,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溜烟冲进书房,抱着堆笔墨纸砚就冲出来,也来不及找地方,将墨十三一巴掌按倒,将纸铺在他宽阔的背上,寥寥几笔便勾勒出一幅仙女下凡图,两人眉如远黛,眼若秋水,神情恬淡悠然,嘴角有若有若无的笑意,衣袂飘飘,连腰间的环佩也纹路毕现,仿佛在隐隐春风中能听到清脆之声。

墨十三好久没看到她的墨迹,任劳任怨地做了人肉案几,有人倒不乐意了,老远就怒喝道:“殿下,您未免太娇宠懒夫人,您还是多多顾忌身份才是!”

被人点了名,墨十三也不能不回应,只是心情正好,抬头呵呵笑了两声作数。林青青仍然一副柔弱之态,轻声辩道:“朱雀姐姐,人家的闺房之事还是不要管了!”

朱雀冷哼一声,利刀般的眼神狠狠瞪去,林青青脖子一缩,疾走两步伏于地上,柔声道:“夫人,奴婢准备好了,什么时候动身?”

云韩仙最后一笔落定,长长吁了口气,小心翼翼把画取下来,墨十三视如珍宝,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突然指住自己的鼻子,满脸赧然,只是哼哼唧唧说不出个所以然。

云韩仙哈哈大笑,宠溺地在他鼻头留下墨点,拔腿就跑,墨十三恼羞成怒,猿臂一捞,将她逮个结实,有样学样将她涂得满脸墨迹,云韩仙哪里挣得开,只能拼命往他怀中拱,墨十三心头一热,顺势拉开衣襟,露出健壮的胸膛,云韩仙醒悟过来,脸顿时红到脖子根,贴到那雷鸣般的地方,也不管成了花猫脸,抬头朝他嫣然一笑,千万般情意在眸中闪耀,是最璀璨的星,最珍奇的宝石,流光溢彩。

墨十三再次感谢自己的先见之明,将长袍的衣襟一揽,将最珍贵的东西藏在怀抱里,用紧紧的臂膀证明自己的重新拥有,再低头细细地看。

只有压抑下胸口灼热的痛,只有浑然忘我,才能看清楚她的美好,两人相视而笑,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春风悠然而过,不敢激起一点点响动,静寂中,所有人都看呆了,连猫在屋顶准备捣乱的小懒也沉静下来。林青青一点点低下头,再次将身躯伏低,让两颗硕大的泪珠没入面前的土地。

墨迹干了,风将画送到朱雀面前,一直目瞪口呆的朱雀终于清醒过来,在画上盯了片刻,咬了咬牙,重重拜道:“殿下,皇宫属下已经去不得,呆着和这没用的女人耗也不是办法,请殿下再给任务!”

铁萁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端来一盆热水,满脸扭曲,墨十三横他一眼,三下五除二抹干净云韩仙的脸,也自觉好笑,埋头收拾自己的狼狈。云韩仙回头看看两人,眸中闪过一丝诡计得逞的笑意,正色道:“朱雀,你既然不想呆在这里跟我们干耗,那就立刻动身前去北州,保护玉子安的安全!”

墨十三把帕子往盆里一砸,猛地站起来逼到云韩仙面前,咬牙切齿道:“你说什么!”

林青青浑身一震,不敢置信看向云韩仙,浑身立刻绷紧。小懒暗道不妙,袖中剑立刻脱出,紧紧握在手心,铁萁收敛嬉笑之色,刚要上前劝说,墨十三似身后长了眼睛,挥手拦在他面前,低喝道:“我对你说过什么,你难道都忘了!”

那声音隐隐颤抖,有掩饰不住的风雷之势,云韩仙毫不畏惧,直直看向他的眼底,轻柔道:“在我们得到乌余之前,安王不能死!你难道没有发现,有人一直在故意制造我们和安王之间的矛盾,将目标引到安王身上,我们千万不能中计!安王的力量我并不清楚,只是可以肯定,他是个很可怕的对手,不能莽撞!”

见他稍有迟疑,云韩仙趁热打铁,沉声道:“其一,皇上找各种借口避而不见,无不证明了他无法承受朝臣和文人非议,正在努力筹划,既不会将北州平白割让,也不会让别人讨得好处。他能走的棋只有最险也是最有效的一招,逼反安王,让安王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安王此刻决不能死!其二,安王在各级将领中有极大威信,也和各国国君有良好交情,我们一出手,立刻会召来不必要的麻烦;其三,多年来安王成了乌余人实际上的保护者,安王死在我们手里,让乌余人情何以堪?其四,我们目前力量不够,要留着他这个钉子牵制皇上!”

墨十三哪里听得进去,眼中一片赤红,面色已露狰狞,死死盯着云韩仙的眼睛,心中只有翻来覆去的几句话,“她忘不了他,她还喜欢他,她要利用我保护他……”

那种鬼煞般的凌厉气势,云韩仙从未见过,也恨不得今生不用面对,她突然回想起那夜的委屈讨好,婉转承欢,心头巨恸,悄然退了一步,仍然坦然迎住那恐怖的目光,扑通跪倒,一字一顿道:“请十三殿下仔细斟酌!”

墨十三猛地攥紧拳头,因为太过压抑而浑身颤抖,一道红色的影子倏忽而至,硬生生插入两人中间,他只觉一阵劲风袭来,身体不由自主后退一步,定睛一看,小懒收敛了一贯的嬉皮笑脸,满脸冷峻,手中一把短剑横于胸前,寒光闪闪。

小懒将短剑斜斜指向他鼻尖,冷笑道:“干娘才情绝世,怎么会遇到你这种莽夫!她为你百般谋划,你不懂感激,反倒处处扯她后腿,还想对她逞凶,也不想想,干娘为了你落下一身病痛,能受你几拳!干娘,我们走,我带你回北罕,不受这混账的气!”

“闭嘴!”温柔如水的云韩仙第一次发了脾气,厉声道,“这是我和他的事情,小孩子不要插嘴!”

小懒哭笑不得,戳着自己鼻子叫道:“我不是小孩子,我不是小孩子……”

话音未落,小懒身体一轻,衣领被人拎住,一招都没来得及使出就被高高扔了出去,墨十三气哼哼走到云韩仙面前,虽然心有不甘,到底还知道要道歉,脑子一热,扑通一声,单膝拜在她面前,冷冷道:“请十三皇妃示下!”

原来最令他愤怒的是这个!云韩仙只恨自己太过心急,弄巧成拙,压低声音道:“起来,别让大家看笑话!”

“不起来!”墨十三牛脾气上来,恶狠狠道,“不准派人去!”

僵持间,铁斗猛地冲进来,看到这个诡异的阵势,微微一怔,闪身扑到两人中间,将一张字条塞到云韩仙手里。众人皆被他无比凝重的脸色吓了一跳,墨十三也不纠缠,凑过来一看,骂声刚起,被云韩仙捂住嘴,脖子一缩,立刻收了回去。

云韩仙和铁斗面面相觑,眸中都是一片忧急,墨十三冷哼一声,低喝道:“朱雀,你赶紧带人前去保护安王,至少要让他平安回到京城,交给他哥哥处置!铁萁,你想办法送信给苍龙,让他千万不要动手,一是协助朱雀,二是悄悄把玉子奇的动向送给安王,让他取得先机。”

“来不及了!”铁斗突然重重跪倒,将一个夔纹令牌高高举起,哽咽道:“令在人在,令离人亡!”

墨十三怔怔看着那令牌,身体微微摇晃,将令牌双手接过,直直看着那龙飞凤舞的“苍龙”两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一个字也不敢说。

事已至此,说什么也没有用,说什么都是错!

铁萁茫茫然跪了下来,风中传来无数沙沙声,那是暗卫们无法隐藏的哀恸。墨十三一手将令牌高高举过头顶,猛地扫干净案几,将令牌恭恭敬敬放在案几上,磕了三个响头后瓮声瓮气道:“怎么回事?”

铁斗哑着嗓子道:“安王并非等闲之辈,用了李代桃僵之计,用一个身形面貌相同的人代替自己赶路,本人则早早潜入北州军营。苍龙老大中计,刺杀成功后被那人满身毒针所伤,与那人同归于尽。为掩人耳目,安王还在车底藏了火药,让两人尸骨无存,接应的人只拿到这个令牌。”

朱雀嘴角浮现一抹诡异的笑,挑衅般看向云韩仙,冷冷道:“又多了笔帐,这回怎么了事呢?”

云韩仙状若未闻,慢慢走到墨十三身边跪定,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肃然道:“苍龙大哥,韩仙若知道你领此任务,一定会阻止。时至今日,韩仙无话可说,你若信得过韩仙,请给韩仙半年时间,韩仙一定给你交代,不让你白白牺牲!”

小懒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恨恨道:“娘,你不要跟这些糊涂虫纠缠,我去做这件事情,到时候再把安王的首级拿回来祭奠老大!”

朱雀神情一凛,目光中渐渐有了深沉之意。扪心自问,从燕国、山南到翡翠,绝世美女她见过不少,这个女子确实是她平生所见最不可思议的女子,且不说抄写的大批佛经和《太平图》等画中的惊才绝艳,单是提出的北州割让一事,就已让她钦佩万分。

普天之下,如此胆大妄为的只怕唯独这慵懒妩媚的女子一人,即使她不是懒夫人,她也当得天下第一。

既然她心中有天下,且一心为墨十三打算,何必苦苦纠缠,让人看出这龌龊心思,平白落得被人瞧不起。

朱雀主意未定,墨十三已经长身而起,负手仰望北天,怆然道:“朱雀听令:即刻带你手下前往北州,不但要保护好安王,不让他被墨征南所杀,还要将他顺利送到太平,交给玉子奇处置!”

他微微低头,咬着牙道:“至于苍龙,此事错在我,当由我到地下给他一个交代,与你们所有人无关!”

云韩仙精神一震,高声道:“十三说得没错,玉子奇逼反了安王和北州,自然会引诱墨征南入关,让我们和墨征南对阵,北州到了墨征南手里当然有去无回,到时候我们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而他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就没想到墨征南一直对翡翠虎视眈眈,怎肯得到北州就罢手,到时候只怕又是一场恶战!”

墨十三眉头紧蹙,看着脚尖苦苦沉思,突然惊叫一声,眸中满是风雨欲来之色,云韩仙本想继续,嘴巴一张,立刻紧紧抿起,小懒将她的异色尽收眼底,不觉又给心头添堵,闷哼一声,悻悻坐到一旁,来个眼不见为净。

墨十三见云韩仙目光炯炯看着,莫名地多出几分信心,沉声道:“阿懒,你说过玉子奇不会这么容易给我们,但是肯定也不会如此轻易给墨征南。我想,他的意图并不是逼反安王这么简单,莫非他想一箭三雕,对付安王和敷衍我们的同时,将墨征南引入北州。墨征南夙愿得偿,定是倾其所有进攻,他坐山观虎斗,等两边消耗殆尽,再联合北罕、东州、西州和宿州兵马形成合围之势,来个瓮中捉鳖。”

云韩仙微微颔首,露出释然的笑容,柔声道:“那你说我们该怎么做呢?”

墨十三胸膛一挺,一字一顿道:“以小小的乌余为缺口,瓦解他的包围,顺便以此为条件,与墨征南讨价还价!”

朱雀暗暗叫好,把所有人的神情尽收眼底,铁萁铁斗两人随侍多日,自然波澜不惊。一心向着云韩仙的小懒满脸不甘,不时偷看云韩仙。她有意无意看了一直沉默不语的林青青一眼,对云韩仙留下这个来路不明的女子,并且透露如此多的谋划颇为诧异。不过,她很快想通了,那女子算无遗策,必定猜出林青青的来历,说不定想利用她达到什么目的,那并不是她这个笨脑袋能想到的问题。

在压抑的气氛中,朱雀大步流星走到案几前,对着令牌拜了三拜,冷冷道:“主上,主母,你们也不必自责,铁卫的职责便是义无反顾地完成你们的命令。苍龙没识破安王的计谋,是他办事不利,与你们毫无干系,他死了,自然会有第二个苍龙顶替他的位置,你们等着就是。”

她回身拜在云韩仙面前,压低声音道:“主母,朱雀只带两人即可,其他铁卫包括小鬼,属下将全数调入太平馆,保护你们的安全。经过此次交手,玉子奇定不会纵虎归山,据属下所知,他手中另有一股隐藏的力量,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上次静思宫之变,他送出消息,不到两个时辰便解决了皇宫的叛乱,明卫暗卫数百,全然无招架之力。还有,属下亲眼所见,那些人武功高强,进退整齐划一,训练有素,决非普通侍卫兵士之流,倒有点像江湖人士,如果属下的猜测准确,玉子奇登基后对翡翠武林最先下手,实际上是明抑暗扬,将其收归自己所用,而且一定与武林人士达成某种秘密协议,如果这些人出面,就是二十八铁卫都在也是防不胜防。”

“多谢,我们记下了!”云韩仙长袖一拂,正要去扶她,朱雀以手撑地,以不可思议的身形骤然远离,在春门门口遥遥对众人拱手为礼,飞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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